神女逍遙錄 (番外1)
番外一 月華不墮 守靜山的冬天,冷得直教人牙齒髮顫。 少女的身子跪在靜室那塊千年寒冰似的青石板上,膝蓋早就沒了知覺,冰冰麻麻的、似針扎一般,偏生她的心還要硬撐著不肯倒下。 她背脊挺得筆直,像一尊嬌小的玉雕,面前攤開著一冊《太陰清心咒》。 指尖輕輕撥開垂落的青絲,露出那張尚未完全長開卻已見驚艷之姿的小臉。眉如遠山含黛,膚若新雪初凝,雖還帶著幾分稚氣,卻已能窺見日後傾國傾城的風姿。尤其那雙翡翠般的眸子,顧盼之間仿佛涵著清水流泉,乾淨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,美得那般自然而純粹,無絲毫矯揉造作之態。 她抿著唇念誦時,粉雕玉琢似的小臉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端莊寧靜,整個人好似水中一株靜然自若的蓮花,不染半點煙塵。 只是那張小臉面色平淡,毫無表情,令人心生惋惜。 不知她若展顏一笑,那又是怎樣一種仙姿玉色? 「……虛室生白,吉祥止止……」她口中低誦,聲音平穩清冷,不帶一絲波瀾。 不是不冷,只是習慣了。 從天光熹微跪到日頭偏西,靜室內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在迴蕩,一如往常。一雙完美無瑕的玉足,纖塵不染地踏在青石板上,像一對白玉雕成的精緻小瓷器,再無其他顏色。 背後,高如山嶽的玄冰巨岩緩緩轉動,室外的寒氣飄然湧進,激得少女鬢邊幾縷青絲飛揚,拂在臉上,帶來一絲微寒。 她不必回頭,便知道是母親——當代聖女來了。 那帶著雪山寒氣的冰冷幽香,卻又無比疏離,似乎隔著千山萬水。腳步聲極輕,落在光滑石面上幾乎無聲,卻讓姬晨心頭微顫,背脊更冷。母親的目光如冰似雪,冷漠得像一面鏡子,將她映照得纖毫畢現。 「停。」 姬晨立刻收聲,身體紋絲未動,但呼吸卻因她的到來而凝滯幾分。 「第三卷,『玄陰抱陽』篇,第七句何解?」 姬晨的心湖微漾,那些繁複的經文在腦中交錯。 第七句……是什麼? 少女額角滲出細汗,指尖無意識地輕撓著面前的青石板,星星涼意透入指縫,冰冷的觸感讓她稍稍回神。她凝神回憶,唇瓣輕啟:「……謂……謂陰中有陽之根,陽……陽中有陰之精……」 「錯。」 姬晨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沉了一下,又立刻恢復如初。她抿緊了唇,眼中泛起一絲苦澀。 「手。」 姬晨眼帘微垂,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波光,她緩緩伸出凍得微紅的小手,掌心向上、微張,如捧雪蓮。 「啪!」 一道細微卻銳利的風聲掠過,姬晨的掌心瞬間泛起一片緋紅。 尖銳的痛感從掌心一直延伸到心尖,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指尖,又被她生生忍住。姬晨的唇瓣抿得更緊,眼底泛起一絲霧氣。 「心浮氣躁,如何感應太陰?」母親的聲音只有冰封般的嚴厲,「你是千年未有的純陰之體,是聖女宮的未來,是上蒼眷顧的寵兒。這般天資,豈容荒廢?」 這些話,姬晨早已聽過無數遍,卻依舊聽得心頭髮苦。 她閉上眼睛,鼻翼微翕。純陰之體,聖女宮的未來……這些詞很重,重得像一座大山,壓在她的心口。可她只聞其名,不知其意,更不明白為何要在這冰冷的靜室里,日復一日地跪著,誦念這些艱澀的文字。 她不明白。為何是聖女?聖女究竟為何? 這個名頭帶給她的,為何只有這石板、這經文、這戒尺,還有母親永遠不變的冰寒目光,與那一聲又一聲的「錯」? 外頭湧入的寒風愈發凜冽,將少女的輕微呼吸與心跳聲一併吹得飄散。 ...... 那天山雨欲來,深沉的灰在守靜山峰頂匯聚成雲,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 肅穆的聖女宮,氣氛透著異樣的緊繃。空氣里瀰漫著姬晨從未嗅過的肅殺氣息,讓她有些頭暈目眩。 宮裡的人們腳步輕悄,低語謹慎,眼神惶恐又激動,動作間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。 姬晨被母親喚到主殿側面的小樓候著,一身白衣素裙的她只是透過窗欞,怔然地看著前方的眾人,看著平日或嚴肅或溫和的長老們,此刻都身著華服,眉宇間帶著些許忐忑與恭謹。 她從未見過宮內出現如此陣仗,不由回頭問道:「母親,今天……是誰要來?怎麼……」 母親正對銅鏡整理儀容,那身月白的長袍裹在她修長的身子上,無數顆珠簾流蘇從她背後垂下,一如往常的端莊優雅。母親的手正伸到發間,緩慢地將那根明凈剔透的玉雕簪子插進她那一頭柔順的烏髮里。 「白氏皇帝。」母親的聲音平淡無波。 姬晨卻微微吸了口氣,小嘴微張,幾乎以為自己聽錯。 「皇……皇帝?」她下意識地重複,眸中閃過一絲驚訝,「是……承元宮裡的那個……皇帝?他……要親臨此地?」 即便在她這般未曾出過宮的人眼中,皇帝也是極為尊貴的身份,是萬民之主,更是天下共主。這樣的人物,怎會離開宮殿,跋涉至此清冷之地? 「嗯。」母親淡淡應聲,指尖梳過頭髮,看向銅鏡里的自己,神色平靜,「聖女宮與白氏皇朝,各有所司,共襄人族氣運。他來,自有要事。」 各有所司?共襄氣運? 原來……聖女宮的地位,竟能與坐擁大半天下的皇室平起平坐,相提並論?皇帝親至,長老肅穆……這「聖女」二字的分量,似乎比她想像的還要重。 姬晨扒著窗欞縫隙,目不轉睛地看著人群,她的眼睛逐漸發亮,好奇地打量著宮中的一切,一顆小心臟撲通亂跳。 宮門外終於傳來動靜。沒有喧譁,只有沉重的、整齊劃一的腳步聲,一點點朝聖女宮靠近。 清幽守靜的聖女宮,第一次被如此磅礴的「勢」所籠罩。 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四名身著玄色錦袍、面容如同古井深潭的老者。他們步履無聲,氣息卻凝練如淵。緊隨其後的,是另外八名同樣衣著低調、氣息卻如出鞘利劍的護衛。他們身形各異,目光銳利如鷹隼,不著甲冑,不持兵刃,僅憑那深不可測的氣場,便自然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,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喧囂與窺探。 隨後,一個身著明黃龍紋常服的身影緩步而入。 他的身量在魁梧的護衛映襯下並不算突出,但當他踏入宮門的剎那,整個聖女宮仿佛都微微一沉。那是一種無形的、統御山河、主宰萬民的勢。他行走間,淵渟岳峙,仿佛整座天地的重量都自然而然地匯聚於他一身,又被他穩穩承載。面容在雨前薄霧中看不太真切,輪廓如神明般威嚴,目光沉靜如深潭,掃過之處,空氣都似乎凝固了幾分。 姬晨扒著窗欞縫隙的小手不自覺地收緊,雖並未近身見到此人面容,卻也能感受到那份攝人心魄的威壓。 那便是……皇帝? 皇帝身後半步,跟著一個少年。錦衣華服,身姿挺拔,面容俊秀,唇角微翹,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。在一眾肅殺威嚴中,他顯得那般格格不入。 少年目光流轉,帶著少許好奇與期待,打量著清冷神秘的聖女宮。 母親早已整理好儀容,站起身來。那如墨般的烏髮自後腦垂落至腰際,繁複華美的月白正裝包裹著她修長的身軀,此刻褪去了平日的清冷,散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、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儀。 在長老們的簇擁下,母親步履從容,迎向那道明黃身影。在距離皇帝約十步之遙處停下,與之遙遙相對。 煙雨迷濛,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有些朦朧。 皇帝的目光,沉靜如淵,帶著審視萬物的漠然與掌控一切的自信,落在母親身上。 母親的目光,深邃如星空,清冷如寒月,平靜地迎了上去。沒有畏懼,沒有諂媚,只有一種超然物外的淡然與不容褻瀆的聖潔。 兩道目光在空中交匯。 沒有言語,沒有火花。 只有無形的氣場在碰撞、交織。一方是人間帝皇的煌煌尊威,霸王兼之,仿佛要鎮壓一切;另一方是月宮聖女的清輝神性,皎潔孤高,仿佛能凈化萬物。 整座聖女宮仿佛在這一刻,凝滯了。 最終,還是皇帝先收回視線,唇角勾起一絲淡笑。他的聲音低沉渾厚,帶著久居上位的雍容:「多年不見,聖女果然越發動人了。」 母親神色不變,微一頷首,姿態優雅矜持:「陛下遠道而來,有失遠迎。」 「無妨。」皇帝神色溫和,微笑著看向母親,「聖女客氣。事關重大,不得不擾了守靜山清修。」 幾句簡短寒暄,字字千鈞。 小姬晨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,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母親!不再是那個在靜室里用戒尺敲打她掌心的嚴厲師尊,而是一位真正能與天地共尊、與帝王分庭抗禮的存在! 那聖潔凜然的氣場,讓周圍的風雨都仿佛在為她讓路,化作清冷的雨霧,縈繞在她身周,更添幾分神秘與崇高。 ——這便是聖女的威儀?竟能與帝王平分秋色,甚至隱隱有壓過的趨勢? 皇帝如山,厚重威嚴,壓得人喘不過氣;而母親……則像那天上永恆的清冷月輪,高懸于山岳之上,昭示著世間超然的存在。 很快,母親引著皇帝一行人走向主殿後密室。厚重石門悄無聲息合攏,隔絕所有。 那股無形的威壓感隨之散去,令場間眾人不由得緩了口氣。 小閣只余姬晨一人。她遙遙望著緊閉的石門,小小心臟仍在鼓譟。皇帝親臨……與母親平起平坐的密談……都是她不曾見過的景象,一切都帶著無比的新奇與震撼。 她悄悄溜出小閣,想靠近大殿。剛轉過迴廊一角,卻差點撞上一個人。 「小心。」一個清朗溫潤的聲音在頭頂響起。 姬晨一驚,猛退一步,抬頭。正是方才跟在皇帝身後的俊秀少年。他不知何時脫離隊伍,站在廊下,含笑看著她,眸光裡帶著些許關切。 「嚇著你了?」少年笑容加深,聲如暖陽,「我與......皇帝陛下有著幾分關係,方才有機會前來聖女宮一觀。你是聖女宮的弟子?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……靈秀的女孩。」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,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與探究。 姬晨看著少年臉上完美的笑容,聽著溫和有禮的話語,心底卻有幾分異樣。這笑容太過完美,她無法從中找到一絲不適的痕跡——這反而更讓她警惕。她不喜歡被人窺視的感覺,那樣的目光,仿佛要將她渾身上下看個通透。 「不敢當。」姬晨垂下眼帘,避開他的目光,聲音刻意放得冷淡疏離,「閣下若無事,還請回前殿等候。」 「不必拘謹。守靜山清幽,聖女宮人間仙境,能在此相遇,亦是緣分。」少年對她的冷淡毫不在意,反而走近一步,語氣依舊溫和,「我見你方才在窗後張望,可是對這山外之事……也感好奇?」 姬晨身體微僵,被他點破偷看,臉上微熱,更添反感。這人果然心思深沉! 她暗自蹙眉,只想立刻離開。但理智告訴她,對方能跟隨在皇帝身旁,關係甚是親密,想來應是位皇子,便也不好失了禮數。 「……閣下說笑了。」她語氣冷淡,回道,「聖女宮弟子,自當潛心修行,心無旁騖。若無他事,閣下還是早些回去吧。」 不待對方回話,她便輕移蓮步,逕自走開。 少年看著她窈窕的背影,唇角微勾,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笑意。 ...... 皇帝車駕儀仗帶著沉悶的轟鳴,消失在守靜山蜿蜒山道的盡頭。 龍輦內,皇帝端坐其中,靜默不語。那少年跪坐在旁,恭敬看著他。 良久,少年似是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惑,但未得皇帝示意,卻又不敢輕易開口,只好投去個詢問的眼神。 「等。」 皇帝穩如泰山,聲音低沉。言罷,便閉上雙眼。 少年一時愕然,片刻後便瞭然,點頭稱是。目光移至逐漸遠去的守靜山,思緒流轉。 ...... 姬晨站在宮門的高高石階上,目送那抹明黃色隱入山間雲霧。嬌小的身體挺得筆直。方才與那少年短暫的交談,竟比跪一天經文更耗心神。他那溫潤笑容下無形的審視,像一根冰涼的小刺,扎在她心裡。 她不喜歡那種感覺。 「晨兒。」 母親清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。姬晨轉身,見母親已換下繁複正裝,只著一襲素凈常服,長發簡單挽起,臉上帶著一絲疲憊。但那雙眼睛,依舊深不可測。 「我要下山一趟,處理些事情。」母親言簡意賅。 下山?姬晨微怔。 「去哪裡?母親。」 母親的目光投向南方,越過層疊山巒。 「中州,平澤城。」她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,「那裡……出事了。大妖現世,瘟疫橫行,一城生靈,危在旦夕。」 「大妖?瘟疫?」姬晨的心微微一緊。只在古老典籍中見過描述,伴隨「赤地千里」、「十室九空」的恐怖景象。如今竟真的降臨?母親要親自去? 「其他宗門束手無策?」姬晨追問道。 母親微微搖頭,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冷意:「大妖凶戾,其毒詭譎,非尋常手段可制。瘟疫隨妖毒而生,蔓延極快,藥石難醫。唯我聖女宮一脈傳承的太陰凈化之力,方是其剋星。茲事體大,關乎一城存亡,亦關乎人心安定。我……責無旁貸。」 「責無旁貸!」 四字落在姬晨心頭,令她驀然一顫。 她看著母親平靜的臉,想起方才皇帝親臨時母親的威儀,再看著母親眼中的倦色,一種複雜情緒在胸腔里涌動。原來「聖女」二字,竟有如此沉重。不僅是可與「皇帝」並肩而立的無上榮耀,更是這般沉甸甸的......責任? 母親遙望著遠去的車輦,眸中思緒微動,一段段言語浮現腦海。 「朕已調集重兵封鎖周邊,隔絕疫毒擴散。然,堵不如疏,更需治本。朕思來想去,普天之下,能克制此等污穢妖毒,凈化一方、安撫人心的……唯有聖女宮一脈傳承的至陰至凈之力,唯有……聖女你親自出手。」 「此非朕危言聳聽。平澤乃中州糧倉重鎮,若徹底化為死域,流民四起,恐慌蔓延,動搖的不僅是民生,更是國本。」 「北域妖盟近來異動頻頻,邊境摩擦日增。若此刻中州腹地再陷入大亂,人心惶惶,妖邪趁虛……後果不堪設想。屆時,人族堪憂。」 猶疑盡去,未再多言。 她轉身向內殿走去,徒留姬晨站在原地,山風吹拂衣袂。她望著母親消失的方向,又望向南方。 一絲莫名的茫然湧現心頭,她握緊了粉拳。 母親很快帶著核心長老和弟子動身。臨行前,她看了姬晨一眼,眼神平靜無波,語氣平淡:「留在宮中,勤修功課,不得懈怠。」 姬晨垂首應下:「是,母親。」 眼見當母親一行身影消失在山下雲霧中,當聖女宮重歸空寂沉默,姬晨的心卻又躁動起來。 平澤城……正在發生什麼?那大妖是何模樣?瘟疫下的人們如何?母親……能解決嗎? 姬晨思緒翻湧,小臉滿是糾結。許久,她終於深吸一口氣,露出一個決然的笑容,自語道:「那……便去看看吧。」 她趁留守長老忙於防禦,悄悄溜回房間。從床底小箱籠里翻出一件最普通的灰色布裙。取出一小盒特製易容膏泥,對銅鏡笨拙塗抹。鏡中靈秀玉人兒,變作一名面色普通、毫不起眼的鄉野丫頭。 深吸一口氣,姬晨推開後窗,循著一條隱僻的山林小道,朝著南方,朝著未知的平澤城,追了下去。 她只想知道,母親作為聖女,究竟在做什麼。 ...... 平澤城。 這是中州一座相當恢弘的巨城,長及千里,縱貫南北,以玄黃巨石砌成的城牆巍峨高聳,連綿不絕,極具雄偉之氣。 可就是這樣一座城池,卻是毫無徵兆地爆發了大規模的瘟疫。短短三天,這座繁華的大城便化作了人間煉獄,滿地都是饑民與難民,餓死病死者不計其數。 距城門數里,難以形容的惡臭如同實質瘴氣撲面而來。腐爛味兒混合污穢腥臊,還有一抹無法掩蓋的死亡氣息。 城門口已無守衛,被絕望人潮淹沒。寬闊官道擠滿面黃肌瘦、神情麻木的災民。拖家帶口,帶著破敗家當,不知該往何處去。咳嗽聲、壓抑呻吟、孩童的哭嚎,混雜成一片無序的嘈雜。 有人走著走著,栽倒泥濘,掙扎幾下,再爬不起,周圍人則麻木繞開,眼神空洞。 姬晨穿著灰撲撲布裙,混在逃難人群邊緣。 少女從未見過如此景象,無處不在的災難讓她胃裡翻騰,若非有真氣護住口鼻,只怕早已吐了一地。 「這便是......瘟疫?」 她不敢靠太近,遠遠跟隨母親一行。那一抹素衣如天上明月降臨人間,聖潔得近乎刺眼。 母親未入城,遙遙觀察了一番後,便決定在城外紮下營地。很快,一座由巨木符咒構建的簡易法壇搭建起來。周圍設十幾個巨大藥棚。濃烈藥味混雜血腥、惡臭。無數形容枯槁、身帶詭異黑斑潰爛的病人被抬入,哀鴻遍野。 姬晨躲在遠處山坡後,屏息凝望。 母親獨自走上散發微光、刻滿玄奧符文的高高法壇。換上更為莊重肅穆的銀白祭服,寬大袍袖在風中獵獵翻飛。她閉上雙眼,雙手在胸前結出繁複手印。 漸漸地,姬晨感覺周圍光線似乎暗下,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凝聚沉降。難以言喻的寒意瀰漫,純凈到極致,仿佛能凍結靈魂。 法壇符文逐一亮起,綻出幽幽藍白光芒,明滅不定。母親周身散發柔和卻清晰的月白光暈,光暈漸盛漸亮,最終在她身後凝聚成一輪巨大的、朦朧的、仿佛由純粹寒冰雕琢的月輪虛影! 整個高坡,連同哀嚎遍野的藥棚區,瞬間籠罩在清冷、聖潔、帶著無上凈化之意的月華中。月光所及之處,空氣中瀰漫的瘴氣如冰雪消融,發出細微「滋滋」聲,消融殆盡。 「太陰玄清,凈穢滌塵!」 母親聲音清越,如九天鳳鳴,悠遠而冷寂。 隨著最後一個手印完成,巨大冰月虛影驟然爆發出萬丈光芒。無數道細如牛毛、凝練至極的冰藍絲線,如有生命般精準射向平澤城內幾個方位! 那是她早已確認的瘟源所在! 轟——! 一聲沉悶如大地深處咆哮的怒吼自城內傳來! 大地震顫,仿佛天地被掀翻。緊接著,幾道粗壯無比、濃稠如墨汁的黑色妖氣,如吞天巨蟒一般,猛地從城內不同地點沖天而起!最大的那道煙柱中,隱約可見扭曲巨大的影子在瘋狂掙扎咆哮! 姬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小手捂住嘴巴。那便是大妖?僅遠遠看著沖天妖氣和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扭曲巨影,她便感覺自己要被淹沒,無法呼吸。 「未曾想,中州腹地,竟出現了化象境界的妖龍。瞧那模樣,怕是還融了九幽蛇的幾分精血。倒是邪性。」 高坡上的母親,臉色在月華映照下更顯蒼白,冷冷吐出幾句。 她維持施法姿態,身形卻微晃了一下。維持如此宏大的凈化法陣,同時精準鎖定攻擊一頭化象境界的大妖本體,即便她早已邁入化象後期,也是消耗甚巨。 幾道墨色妖氣煙柱在純凈冰寒的月華光絲切割凈化下,劇烈扭曲收縮,發出刺耳嘶鳴。黑色妖氣不斷被剝離蒸發,露出變異妖龍的猙獰輪廓,復被新妖氣覆蓋。拉鋸戰持續半個時辰,每次妖氣反撲都讓母親身形晃動更明顯。 終於! 「破!」 母親一聲清叱,玉手掐訣,猛然打出。 所有冰藍光絲驟然匯聚,綻出九九八十一道聖潔光輝。天空上烏雲盡散,皎潔月華傾瀉而下,將母親身影籠罩在無邊月華中。下一瞬,光芒成型,凝成一道由月華構成的巨大光矛,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和凈化萬物的意志,直刺向最大最核心的妖氣煙柱! 太陰之力繚繞,照耀半個天穹,刺破妖雲瘴氣,貫穿九重虛空! 「嗷嗚——!!!」 一聲悽厲無比、飽含怨毒不甘的慘嚎響徹雲霄。那粗壯墨色煙柱猛地爆開,無數腐爛血肉爆射四方。一個龐大醜陋、長滿膿包骨刺的扭曲龍影在光矛凈化下劇烈抽搐,卻無法再反抗半分。隨著一聲「咔嚓」巨響,那條扭曲巨龍的身體終是被凈化之光貫穿全身。 霎時,天地一片純凈! 幾乎在妖影爆碎同時,法壇上巨大冰月虛影劇烈閃爍幾下,光芒瞬間黯淡大半。母親身體猛顫,再也支撐不住,單膝跪倒法壇地面,一手緊捂胸口,劇烈喘息,汗水浸濕額前髮絲,順著蒼白臉頰滑落。聖潔祭服也染上幾分晦暗,卻更顯出母親身上的無暇。 姬晨呆呆看著這一幕,腦子裡一片空白。 那個永遠高高在上、凜然不可侵犯的母親,此刻竟顯得如此狼狽,如此脆弱。 城內的沖天妖氣隨大妖死亡迅速消散,但瘟疫仍在蔓延。藥棚里,痛苦呻吟未止。 姬晨看到母親甚至來不及調息,就在弟子攙扶下強撐站起。走下法壇,褪去華貴祭服,換上一身素凈白衣裙。她走進了臭氣熏天、哀鴻遍野的藥棚區。 行於污穢,步步生蓮。 姬晨又借著嘈雜人群掩護,挪到距離藥棚更近的斷牆後,強迫自己睜大眼睛。 她看到母親走到一個渾身膿瘡、奄奄一息的老婦人身邊,毫不避諱地蹲下身。母親伸出雙手,白皙修長,輕柔地覆蓋在老婦人潰爛流膿傷口上方。柔和純凈的白光再次從掌心流淌而出,如月泉流淌,滌盪病痛。 老婦人渾濁痛苦的眼中射出生機的光彩,周圍病人掙扎抬頭,似乎被這奇蹟吸引,眼睛也亮了起來。 「聖女……是聖女娘娘……」 「救苦救難的聖女娘娘啊……」 「聖女娘娘……救苦濟人,仁德蓋世……」 有人虛弱喊著,帶著哭腔。更多人也跟著呼喊,匯聚成微弱、卻充滿感激的聲浪。 姬晨看著母親。臉上疲憊濃得化不開,嘴唇失去所有血色,額角汗珠不斷滾落。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眸里,此刻充滿了……悲憫。那是一種極致的仁慈、聖潔,如大地的寬厚,如大海的包容。 一個時辰,兩個時辰……日影西斜。 母親身影在藥棚間穿梭,腳步越來越沉重。每一次蹲下站起都異常艱難,素白衣裙早已沾染污漬和點點暗紅。可她的神情在極度疲憊之外,始終維持著一種平靜與柔和。面對每個病人感激涕零的跪拜呼喚,她都微微頷首,嘴角努力牽起一絲溫暖的笑意。 姬晨躲在斷牆陰影里,雙手捂著胸口,靜靜看著這一切。 她看著母親強撐的挺拔背影,看著那被污漬沾染卻依舊聖潔的白色衣裙,看著母親眼中深沉的悲憫和臉上勉力維持的安撫微笑……一股巨大的酸楚與震撼,猛地衝擊她的心房,衝垮了她心中所有的懵懂和困惑。 淚水無聲滑落,模糊了姬晨的視線。她用力咬著嘴唇,苦澀的淚水滑過塗著膏泥的臉頰。 ...... 夜色如墨,浸染平澤城外的曠野。 白日沖天妖氛消散,但瘟疫留下的哀寂氣息依舊存在。營地中心,那頂白色營帳內,只點一盞孤燈,光線昏黃搖曳,照得女人單薄的身影如同虛幻。 姬晨臉上的易容膏泥被淚水沖花,露出蒼白小臉和紅腫雙眼。她猶豫許久,終於鼓起勇氣,躡手躡腳地靠近母親營帳。帳簾未全放下,留一道縫隙。她透過縫隙,看到母親獨自坐在油燈旁。 白日那種法壇誅妖、藥棚驅毒時的神明般的光輝已然褪盡。此刻的母親卸下所有光環,只是一個疲憊到極點的女人。她背對帳門,略顯佝僂,一手撐額,手中捧著一本卷宗翻閱著。 姬晨再忍不住,輕輕掀開帳簾走了進去。腳步很輕,卻躲不過女子的耳朵。 母親撐著額頭的手緩緩放下,挺直腰背,沒有立刻回頭。 「母親……」姬晨的聲音帶著濃重鼻音。 母親這才慢慢轉過身,臉色在燈下白得近乎透明,嘴唇依舊無血色,但眼神已恢復平日的清冷平靜。 「晨兒?」母親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沙啞,目光落在姬晨哭花的小臉上,微微一凝,卻沒有斥責她私自下山,只平靜問道,「怎麼不去休息?」 姬晨走到母親面前,看著母親極力掩飾卻無法完全消弭的疲憊,白天所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。她張了張嘴,千言萬語堵在喉間,最終化作一句帶著哭腔的疑問:「為什麼……母親?為什麼您要這樣……撐著呢?」 母親靜靜看了她片刻,深邃目光里映著燭火,也映著一抹微不可查的異樣波動,似有猶豫,又似坦然。 許久後,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溫情,在母親目光中綻放,光澤瑩潤。 她輕輕抬手,動作有些遲緩,溫柔地將姬晨嬌小的身子攬進懷裡。 姬晨身體似乎有一瞬間的僵住,旋即輕輕舒展開來。 母親的懷抱......許久不曾擁有過了呢......是多久?三年還是五年?姬晨沒法計算。但這短暫的感覺卻無比珍貴,讓她想要時刻緊擁。 「傻孩子,」母親輕輕撫摸姬晨的頭髮,動作前所未有地輕柔,「因為我們是聖女宮啊。」 「聖女宮傳承了多少年,連最古老的典籍都已無法盡數。它不僅僅是一座宮殿,一群修行者。它是人族在黑暗歲月里,始終未曾熄滅的一盞燈。」母親的聲音很輕,話語卻帶著千鈞重量,「是人心惶惶時,能讓他們看到希望的一輪明月。是妖邪肆虐時,能擋在最前面的一道屏障。」 「歷代聖女……」母親語氣頓了頓,帶著幾分淡淡的驕傲,「她們的修為或許有強有弱,際遇或許有幸有悲,但無一例外,都用自己的生命和信念,撐起了這片天空,守住了這輪月華。月華……不能墜。一旦它黯淡了,人心就亂了,妖邪便會捲土重來,人族……便離傾覆不遠了。」 母親低頭,看著姬晨懵懂的小臉,眼底深處不知不覺間浮現一抹深沉的憂色。那不是對眼前瘟疫的擔憂,而是一種更深沉、更久遠的憂慮。 「所以,」母親的聲音幾乎要輕不可聞,「再累,再苦,再痛……也要撐起來。撐起聖女宮的名號,保住這片月華不墮。這是我們的......宿命。」 「聖女」之名展露於此,不僅在於高高在上的尊榮、分庭抗禮的威儀,更是在人間苦難之際,撐起一片「月華不墮」的天空。 這,便是聖女存在的意義。 姬晨仰著小臉,看著母親眼底那抹深沉的憂色,心中的震撼漸漸被不安取代。她想起了母親在法壇上嘔心瀝血的模樣,忍不住追問:「母親,您在擔心什麼?是不是……這『撐起來』,很難很難?」 母親撫摸她發頂的手微頓,沉默片刻,看著姬晨清澈執拗的眼睛,最終只是極輕地嘆息一聲。 「等你長大了,等我體內的太陰玄精……真正傳給你之後,或許……」她頓了頓,目光投向帳外深沉夜色,「或許你所要承擔的,會比母親今日……更苦。」 更苦? 姬晨的心微微一沉。她不明白「太陰玄精」的具體意味,只模糊地聽宮中長老提過,那是聖女宮最了不起的寶貝。她想像中,那是聖女尊貴身份的象徵,像一塊藏在母親身體里的小月亮,散發著聖潔的光。就像母親頭上那根晶瑩剔透的玉簪一樣。但母親語氣中透出的一絲沉重之意,卻讓她感到陣陣心悸。 她又往母親微涼柔軟的懷裡拱了拱,只想著永遠這樣抱著母親,不去思考那份在不遠的將來,等待著她的......宿命。 ...... 時光如白駒過隙,亦如守靜山巔的流雲,靜靜掠過。 冰冷的石板,晦澀的經文,日復一日的修煉,體內日益淳厚的純陰真氣……是姬晨記憶里最長久的畫面。 母親當初的言語,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底。那句「月華不墮」的誓言,在每一次修為增長、每一次更翻讀典籍時,變得更加清晰,更加沉重。 同時,隨著年歲漸長,少女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絕色風華。 那如瀑的墨發愈發瑩潤,流淌間仿佛能映照出夜空中閃耀的星河;一雙翡翠綠瞳好似一泓秋水,清澈無垢,澄凈如天上寒月,不見一絲雜質,卻又在流轉間不經意泄露出縷縷清輝,讓人情不自禁沉淪其中,無法自拔;雪膚愈發溫潤如玉,嬌嫩細膩,完美得尋不見一絲瑕疵,透出玉質般的光澤,綻放出動人的光華;身形修長,曲線玲瓏,恍若上天恩賜的珍寶,每一寸都似天工地造般的傑作,渾然天成;飽滿酥胸傲然挺立,輕紗白衣難掩那奪目的豐盈,形狀完美得令人難以置信,仿佛用盡一切言語都無法形容萬分之一;眉心的金色印記隨著修為精進,愈發璀璨神秘,宛若一枚九天之上的晨星,更添幾分不容褻瀆的聖潔與尊貴。 如今的她,已逐漸褪去了稚嫩,卻也依舊喜愛赤足履地。足踝纖巧精緻,玉足瑩潤無瑕,足趾圓潤如珠,步步生蓮,分明踩在塵世,又似踏在雲端。一塵不染,白璧無瑕。 那份出塵的氣質,融合了少女的純凈與日漸沉澱的聖女威儀,如同九天之上傾瀉而下的月華,清冷、皎潔、高不可攀,卻又美得令人窒息。 宮內巡邏的年輕護衛,每每遠遠望見那道婀娜的素白,便會不自覺地屏住呼吸,目光痴迷追隨,生怕錯過哪怕一瞬間的驚鴻倩影。 便是那些見慣了前代聖女風華、心如止水的長老們,在私下裡也忍不住長嘆,眼中滿是驚艷:「此女容光,更勝其母當年!世人皆道東域那位天君橫絕當世,獨占美人榜魁首百餘年。但依老夫看,以晨兒之姿,也未必不能憑此登臨絕巔,甚至……猶有過之!」 只是這些,對於姬晨而已,都只是無關緊要的風月話題罷了。她真正在意的,只有她母親留給她的聖女之位,和隨之而來的重擔。 「太陰玄精……」 這個名字在她心頭反覆響起。不再是幼年時模糊的「漂亮石頭」,而是承載了聖女宮千載榮光的至高神物。它象徵著力量,象徵著責任,象徵著……母親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深重憂慮。現在的她已然知曉,太陰玄精是聖女傳承的核心,是凈化之源,是聖女宮超然地位的根基。體內流淌的純陰真氣似乎也感應到了主人的心緒,微微躁動起來。 那輪即將進入她體內的「月」,會是怎樣的存在? 終於,她迎來十八歲生辰,也迎來聖女宮最神聖莊嚴的時刻——新老聖女傳承大典。 守靜山巔,聖女宮主殿肅穆輝煌。巨大冰晶穹頂折射天光,無數月華石散發柔和清冷的光暈,將大殿映照得如同月宮降臨。歷代聖女畫像高懸兩側,形韻兼備,好似真人當面,共同凝視大殿中央。 末尾,掛著一位表情冰冷,好似山巔寒梅的女子。而這幅畫像正面對著的一個空位,今天便迎來了主人。 姬晨穿著繁複華美的銀白聖女正裝,輕紗如月華流淌,裙裾繡滿古老的月相圖紋。寬大雲袖垂落,綴著九根流蘇。烏黑長發高高挽起,戴著由九十九顆極品月華石鑲嵌的聖冠,中心一輪萬年玄冰雕琢的彎月。臉上薄施脂粉,掩蓋疲憊,只余完美無瑕的美麗和不容侵犯的威儀。赤足踏在冰冷地面,盪起微微漣漪。 然而,寬大袖袍下,她的指尖有些發顫,掌心微微冒汗。她站在這輝煌殿堂中央,感受無數道敬畏、審視、期待的目光。她微微抬起下頜,維持完美儀態,目光平靜地投向大殿盡頭——那高高在上的聖座。 她的母親,上一代聖女,端坐象徵至高權柄與沉重責任的聖座之上。同樣穿著莊重祭服,顏色更深沉內斂。臉上看不出喜怒,只有一片歷經滄桑後的平靜。唯有那雙注視著姬晨的眼睛,深處翻湧著複雜情緒——欣慰、期許,但更多是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。 姬晨跟著母親的指引,一步步踏上通往聖座的、仿佛由寒冰鋪就的階梯。每一步落下,「鐺」的輕響傳開,引得眾人愈發尊謹,長老們愈感欣慰。 終於,她走到聖座之前,在母親面前緩緩跪下,垂首。 母親的手,輕輕按在姬晨頭頂。一股浩瀚如星海又精純如月魄的氣息,瞬間從母親掌心洶湧而出,毫無保留地灌入姬晨天靈! 轟——! 姬晨只覺整個神魂被這股氣息貫穿!那並非僅僅是只有聖女方可執掌的聖女宮要秘,更攜帶著關於「太陰玄精」的真相! 她「看」到了。 「看」到在母親體內,那維繫聖女宮傳承根基、象徵太陰本源的無上至寶——太陰玄精。光芒黯淡,邊緣破碎,核心處布滿蛛網般細密裂痕。曾經磅礴浩瀚、近乎無限的至陰本源之力,此刻如同風中殘燭,微弱搖曳,每一次力量流轉,都讓裂痕加深,光芒更黯,在不可逆轉地走向衰竭! 它並非想像中完美無瑕的圓滿明月,而更像是一輪……行將枯竭的殘月! 原來如此! 原來母親眼底那抹深沉的憂色,源自於此! 原來母親所說的「更苦」,並非虛言,而是這傳承本身,已是一條斷頭路!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,華美正裝無法掩蓋這份源自神魂深處的戰慄。額上瞬間布滿細密冷汗,她死死咬住下唇,才未在眾目睽睽下失態。 就在這時,母親低沉清晰的聲音,如同最後的箴言,在她神魂深處響起: 「晨兒……守護好它……守護好……聖女宮……」 話音落下的瞬間,姬晨感覺頭頂母親的手無力滑落。 「噗——!」 一口觸目驚心的鮮紅血液,猛地從母親口中噴出,濺落在姬晨華美裙裾和冰冷地面上! 「母親!」姬晨失聲,下意識想起身攙扶。 「別動!」母親的聲音在她意識里厲喝,雖然虛弱,卻有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。 在所有人眼中,母親只是身體微晃,隨即挺直脊背,只有慘白如紙的臉色和嘴角殘留的血絲,泄露了一絲真相。 母親深吸氣,強行壓下體內翻騰的氣血,用盡全力握住姬晨手腕,將她從地上拉起。然後在姬晨怔然的目光下,母親緩緩地、極其鄭重地,將她自己坐著的聖座,讓了出來。 「禮——成——!」 司禮長老蒼老激動的聲音如洪鐘大呂,響徹大殿,宣告一個時代落幕,另一個時代開啟。 「拜見新聖女——!」 殿內所有人,包括長老們,齊刷刷躬身,朝著聖座方向,朝著那個臉色蒼白、身體微顫的少女,深深拜下。 聲浪如潮,充滿發自內心的敬畏與臣服。 姬晨被母親幾乎半強迫地按在冰冷堅硬的聖座之上。她坐在那裡,俯視下方黑壓壓的跪拜身影,感受體內多出來的、新生的太陰玄精之力緩緩流轉。 尊榮?不。 權柄?不。 她此刻感受到的,只有太陰玄精上傳來的碎裂聲! 巨大壓力如同無形的冰山,轟然壓在少女單薄的肩頭上。 她坐在象徵無上尊榮的聖座上,第一次如此清晰觸摸到「聖女」二字背後令人絕望的重量。 那輪月華,正在無可挽回地……走向墜落。 …… 成為聖女的日子,宛如一隻踏上懸崖的小鹿,茫然不知前路。 姬晨端坐於聖座之上,每日面對堆積如山的卷宗。 那些是白氏皇朝關於賦稅、徭役、邊境軍情的奏報副本;修行界各大宗門資源爭奪、秘境探索的請示告狀文書;聖女宮內部月華石礦脈產量下滑、弟子晉升瓶頸、以及……太陰玄精力量波動異常的絕密記錄。 每一份卷宗都帶著難以想像的分量,代表權力,更代表著無窮的責任。 她必須字斟句酌,權衡利弊,給出維護聖女宮超然地位又不引發劇烈反彈的批示。長老們常在她面前爭執不休,最終都要她這年輕聖女一錘定音。她學著母親的樣子,維持冰封般的平靜,壓下爭端,但無形的焦慮、疲憊和苦惱,終日在她的心間瀰漫。 她徹底明白母親當年眼底的那份憂色。 聖女宮,乃人族的精神圖騰,月華不墮的象徵,其超然地位建立在與各方勢力、尤其是與白氏皇朝之間的微妙平衡上。皇朝需要聖女宮凈化之力安撫人心抵禦妖邪,卻也時刻警惕這股過於崇高、不受皇權掌控的力量。 更讓她心力交瘁的,是體內那輪日漸黯淡的「殘月」——太陰玄精。 每一次凈化妖氣,每一次驅除邪毒,她都能清晰感受到玄精的核心裂痕加深,本源之力的流逝無法避免。它像無底洞,吞噬著她的精元,吞噬著她的生機。 「所謂聖女溫養,便是如此嗎?」 ......正值姬晨處理公務、眉頭緊蹙之時,一封通過特殊渠道送達案頭的密函,引起了她的注意。 函件內容極其簡單,甚至帶著一絲不合禮數的隨意: 「久疏問候,聖女安好?昔年守靜山一晤,聖女風姿,令乾鴻心折至今。今有要事相商,關乎聖女宮根基,望聖女撥冗,於明日申時,臨江閣一敘。白乾鴻敬上。」 白乾鴻,當朝六皇子。 姬晨捏著這封措辭客氣的信函,眉頭一挑。那個在迴廊下溫潤笑容、眼神深邃的少年皇子形象在腦海浮現。 這麼多年過去,他竟然還念念不忘。而他在此時以此方式聯繫自己,提到「聖女宮根基」……莫非,他知道了什麼? 關乎根基?除了正在枯竭的太陰玄精,還有什麼能動搖聖女宮根基? 無數思緒在腦內翻飛,她思考了很久,終於一咬銀牙,準備與這位久未謀面的六皇子會上一面。 ...... 翌日,申時。 臨江閣。 古樸典雅的水榭懸於碧波之上,視野開闊,江風習習,波光瀲灩,四方粼粼,一陣漣漪盪開,泛起清涼水霧。 姬晨並未大張旗鼓,只帶兩名心腹女衛,乘一輛無標識的普通馬車抵達。她依舊穿著象徵身份的銀白宮裝,一頭青絲垂落,像瀑布一樣傾瀉在纖柔細腰間,高聳雙峰微微起伏,淡雅高貴的氣質自然流露。 水榭內,茶香陣陣。白乾鴻獨自一人,憑欄而立,背對入口,遠望浩渺江景。他身著一身修剪得體的素黑長袍,玉帶繫於腰間,背影筆挺。聽到腳步聲,他緩緩回過頭,笑容滿面,欣然問候: 「聖女大人貴安,可有許久不見。」 他的神情溫和,語氣和煦,頗具君子風度。然而他那眼神,落在姬晨身上時,透出難以掩飾的炙熱,和一閃而逝的占有欲。 「六殿下客氣。」 姬晨微微頷首,聲音清冷平靜,迎著他熱切的眼神,款步走來。這種目光讓她本能地感到不適,心中略有牴觸。但既已背負聖女之位,就必須有應對各種事件的準備。 「聖女大人請入座。」白乾鴻自顧為姬晨斟上一杯清茶,一臉和煦,笑意滿盈。 姬晨不動聲色,在對面的位置款款坐下,姿態優雅疏離,她雙手接過茶盞,粉嫩香唇一抿,清茶入口香氣濃郁,可嘗出這是白氏皇族特有的清寧山貢茶。 「殿下信中所言,不知是何要事?本宮洗耳恭聽。」姬晨淺淺飲罷,語氣清淡,開門見山,無半分拖沓。 白乾鴻對她的直接並不意外,笑意更深。他也在姬晨對面坐下,姿態閒適。 「聖女風采更勝往昔,守靜山清冷閒適,倒真是養人。」他端起茶盞,卻不飲,看著姬晨,「只是……不知這麼多年來,聖女宮還能守住幾分清寧嗎?宮內可有難處?」 姬晨秀眉微蹙,摩挲著青玉茶杯的玉指一頓,淡然道:「殿下此言何意?聖女宮這等地位,自當清凈自持,不涉凡塵爭執,又何來難處?「 「哦?」 白乾鴻輕笑一聲,好似在調侃,「我知道聖女宮素來冷淡清寧、超然世外,但我為何聽說,聖女宮的資源……似乎並不太充裕?」 姬晨眼神一凜,心底升起了一絲不安:「本宮未曾聽聞此事。殿下所言,可否講得清楚些?」 溫潤茶香升騰,薰染兩人周身。姬晨表面波瀾不驚,內心卻暗自驚疑,思索對方的用意。 見她強自鎮定、泰然自若的模樣,白乾鴻暗道果然。他放下茶盞,身體微傾,壓低聲音,語氣輕聲卻帶著一股難言的威脅意味: 「比如……那維繫聖女宮傳承數千年、號稱太陰本源、月華之精的……太陰玄精?」 此言一出,萬籟皆寂! 姬晨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,所有思緒被猛地衝擊,天旋地轉。雖然早有猜測,但當她從對方口中聽到「太陰玄精」四個字時,還是感到一陣頭暈目眩。 她端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終於忍不住握緊茶盞,美眸微張,冷冰冰地看向白乾鴻,隱約閃過一絲寒意。 太陰玄精雖是天下皆知的「秘密」,但從未被外人如此赤裸裸提起! 他果然知道了!這秘密一旦泄露,對聖女宮意味著什麼? 無數畫面在姬晨腦海中浮現。她身上的責任重擔一瞬間陡增百倍千倍,比之守靜山那座空寂幽冷的聖女宮更令她煎熬。 但,僅是一瞬。 清冷鳳眸恢復平靜,那絕美的容顏上看不出絲毫異樣。姬晨強自按捺住心中激盪的思緒,淡淡道:「殿下,可知自己在說什麼?」 她話音清冷,言語中隱有不愉。 白乾鴻迎著她冰冷銳利的目光,臉上溫潤笑容絲毫未減,反而放下茶盞,輕輕鼓掌,道:「好,好。不愧是這一代的聖女。這份定力,這份應變,乾鴻佩服。」 隨即話鋒一轉,又道:「只是聖女大人,有些事,瞞得過天下人,卻瞞不過真正有心探查的眼睛。貴宮近二十年來,大型凈化法陣啟動次數銳減,效果亦大不如前。月華石礦脈的伴生『玄陰草』,產量與品質更是連年下滑。這些,難道都是巧合嗎?」 他每說出一句,姬晨完美無瑕的容顏上就更冷凝一分,美眸沉冷逼人,如萬年寒潭。 最後一絲僥倖粉碎,她看著白乾鴻溫和俊朗的笑容,只覺得厭惡至極。她不再試圖否認,只冷冷盯著他:「那麼,六殿下煞費苦心約本宮前來,揭穿此事,目的究竟何在?」 白乾鴻臉上的笑容終於收斂幾分,換上一副認真神情。他身體挺直,雙手置於桌面,沉聲道:「乾鴻此來,是想與聖女……談一筆交易。一筆對聖女宮,對您,都……有莫大好處的交易。」 ...... 交易? 姬晨冰冷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警惕。她端坐那裡,周身寒氣更重,未接話,那雙翡翠般的眸子一眨不眨,帶著無比冷靜和深沉的警告意味。 白乾鴻對她的反應似有預料,不以為意,姿態更放鬆從容。 「聖女想必清楚,『問道大會』乃我白氏皇朝三年一屆的武道盛會。天下英才皆可登台比試。最終名次,決定未來三年皇朝對各門派資源配給的傾斜份額。」他話音稍起,目光意味深長,「靈石、靈藥、稀有礦脈開採權……這些,對任何修行勢力,都是命脈所在。」 姬晨心中一動,這問道大會她自然知曉。 聖女宮雖超然,但運轉、培養弟子、維護陣法,同樣需要海量資源。尤其太陰玄精日漸枯竭,維持凈化法陣的消耗也日益加劇,月華石礦脈產出下降……也是不爭的事實。 白乾鴻敏銳捕捉到姬晨眼神一閃而過的游移,嘴角笑意加深,拋出真正籌碼: 「只要殿下答應一個條件,我白氏皇朝,願在下一屆問道大會之後,將聖女宮的資源供奉份額……提升至現在的三倍!並且,立下血契盟書,承諾即便……嗯,即便未來太陰玄精之力有所波動,皇朝也將傾力相助,保聖女宮威儀與地位,千年不墮!」 三倍供奉!千年不墮! 這兩個條件,在姬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。 從天而降的巨大驚喜感讓她嬌軀一顫,幾乎要立時起身。若得三倍資源,聖女宮窘境將得到極大緩解,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虧損都將得到彌補!至於白氏皇朝的承諾......若他們不出爾反爾,則代表著即便太陰玄精枯竭,聖女宮依舊能屹立不倒! 只是,白氏皇朝怎麼會提出這種條件?姬晨絕不相信這是白乾鴻出於真心,背後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。 她強迫自己冷靜,聲音冰寒依舊:「條件是什麼?」 白乾鴻放下茶盞,身體微傾,那雙溫潤眼眸直視姬晨,清晰吐出要求: 「很簡單。改變聖女宮延續數千年的規矩。此次問道大會的最終魁首——無論來自何方,是何出身——殿下需擇其為道侶!」 姬晨的瞳孔驟然收縮,冰冷銳利,一股壓抑的怒意湧上心頭。 擇問道魁首為道侶?荒謬絕倫!更是對聖女宮規矩的極大褻瀆! 聖女宮聖子,歷來由聖女宮內自幼培養、精心挑選的最優弟子擔任,與之結合,共同修行,傳承太陰玄精力量,確保力量始終在聖女宮掌控之中!這是維繫聖女宮獨立超然的根基之一! 白乾鴻的條件,無異於要將這根基拱手讓人!將聖女宮最核心的力量傳承暴露在外界窺探之下! 「荒謬!」姬晨猛地站起身,寬大雲袖微動,帶起微風,黑亮青絲如波濤洶湧般四散,彰顯著其主人的震怒與冷傲。 她居高臨下俯視白乾鴻,那張如上蒼雕刻的完美臉龐如罩寒霜,銀白聖衣散發著凜然氣息,身上瀰漫出如月清輝般的威儀:「六殿下好算計!繞這麼大圈子,原來是想圖謀我聖女宮根本——太陰玄精!「 她哂然一笑,語帶諷意:「讓本宮擇外人為夫?且不論此舉違背祖訓,動搖宮規!單說那魁首,若其本身就是你皇族中人呢?屆時,太陰玄精之力豈非直接落入你白氏之手?這將我聖女宮同你皇族千年前簽訂的『平起平坐、互不侵犯』條約,置於何地?你白氏皇朝,是想撕毀盟約,吞併我聖女宮不成?!」 一句句質問,帶著山嶽壓迫的磅礴氣勢。那聖女威儀凌駕一切,高潔不可侵犯。 臨江閣溫度驟降,水榭間空氣凝滯。 白乾鴻臉上的笑容在厲聲質問下終於維持不住了。他依舊坐著,仰視盛怒的姬晨,眼底寒光閃爍,卻並未像剛才那樣盛氣凌人。 「好!好!」 良久,他沉聲一句,態度突然又緩和下來。臉上的淡然逐漸隱去:「聖女言重了。乾鴻既有心提議,又豈敢存此大逆不道之心?皇族子弟,自有職責約束,豈會輕易參與?殿下多慮了。」 「多慮?」姬晨眼中譏諷更濃,「事關聖女宮存續根本,由不得本宮不多慮!殿下此議,簡直無稽!「 說罷,她不再看白乾鴻一眼,拂袖轉身,頭也不回走向水榭外。兩名暗處女衛無聲跟上。 白乾鴻未起身阻攔,看著姬晨透著無盡寒意的背影消失,臉上的無奈之色褪去,嘴角緩緩勾起一絲莫名玩味的弧度。他端起涼透的茶,輕飲,低聲自語:「呵,果然還是這般……高傲得不染塵埃啊……」 他指節在冰冷的石欄上輕輕一叩。水榭角落陰影處,一塊不起眼的灰白石磚悄然滑開,露出內里暗格。 白乾鴻從中拈出一枚鴿卵大小、通體剔透的珠子。珠內光影流轉,赫然記錄著方才姬晨從盛怒起身到拂袖離去的每一個瞬間,尤其是她聽聞「太陰玄精」四字時,那瞬間蒼白的臉色與強自鎮定的眸光,皆被珠光捕捉得纖毫畢現。 一聲極輕的響指後,一名身著玄色軟甲的護衛不知從何處現身,單膝跪地,垂首聽命。 「速呈父皇。」白乾鴻的聲音平淡無波,將浮影珠拋給護衛,「告訴陛下:『聖女宮資源短缺屬實,夜鴞司所察無虛。聖女姬晨之態,已坐實太陰玄精枯竭之患。交易雖拒,然其命門盡握,後續計劃可如期推進。』」 「遵命!」護衛低應一聲,身形一晃,已從原地消失不見。 白乾鴻復又望向姬晨馬車消失的方向,眸中滿是邪魅之意:「……聖女姬晨,待你我再見,定要叫你在本殿胯下求饒……」 ...... 馬車碾過皇城郊外的顛簸土路,車廂內靜得可怕。 姬晨端坐車內,背脊挺直,雙手交疊放膝上,被冒犯的怒意仍在胸腔激盪。白乾鴻那張溫潤含笑又暗藏陰險的臉,那荒謬絕倫又包藏禍心的交易條件,在她耳畔反覆迴響。 「擇外人為夫?圖謀太陰玄精?哼,休想!」 聖女宮數千年清譽,歷代先賢鑄就的獨立超然,豈能毀在她這一代?豈能成為皇權覬覦的獵物? 然而,太陰玄精枯竭的真相,卻又是她無法迴避的殘酷事實。即便不斷用她的天生純陰之軀供養,那輪殘月依舊在逐漸凋零。 失了太陰玄精,聖女宮憑什麼震懾妖邪?憑什麼凈化疫毒?憑什麼成為人族精神圖騰?一旦事實暴露,那些被壓制千百年的妖魔鬼怪、魑魅魍魎,還有那些在暗中虎視眈眈的勢力會如何?白氏皇朝今日能提交易,明日是否就會撕下偽善面具,以「人族大義」為名行吞併之實? 「月華不墮」……母親退位時的囑託,此刻重逾千鈞。天地將傾,困局難解…… 不行! 聖女宮需要這輪明月!人族需要一個象徵!一旦月華徹底凋落,聖女宮傾覆……那將是何等景象? 有了三倍資源,至少聖女宮不會丟了顏面,不會耽擱了弟子修行。而皇朝承諾……或許真的是一條可行的道路? 為了聖女宮能繼續存在下去…… 她……真的要犧牲自己,犧牲聖女宮傳承萬載的規矩嗎? 若是,她答應了......是為了聖女宮? 抑或是為了人族? 她找不到答案。 姬晨靠在車壁上,閉上眼,疲憊如潮水湧來。 ...... 聖女宮,議事大殿。 巨大冰晶穹頂下,氣氛肅穆冰冷。姬晨端坐於聖座之上,俏臉被夜明珠照耀得瑩白透亮,她高貴而絕美的臉龐冷峻清美,超塵絕俗,宛如下凡神女。 那雙眸子,此刻如同冷夜孤月般,冷澈深邃,隱有寒芒流轉。她剛剛宣布了自己的決定。 死寂。 ——爆發! 「擇問道魁首為道侶?!宮主!您可知您在說什麼?!此乃褻瀆祖訓,動搖我宮根基!這分明是白氏的毒計,先假意扶持,再借道侶之名吞併玄精!您若答應,聖女宮數千年基業盡付東流啊!老朽第一個不答應!」 「聖女三思啊!聖子人選,歷來由宮內甄選培養,血脈、心性、功法,缺一不可!豈能由外人染指?太陰玄精之力若外泄,後果不堪設想!我聖女宮還有何顏面立足於世?」 「聖女!您是不是受了那白氏皇子的蠱惑?他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!此舉分明是想藉機掌控我聖女宮命脈!您萬萬不可……」 「白氏早就覬覦我聖女宮多年,妄圖掌控太陰玄精!他白氏欺人太甚,聖女也......太過糊塗!「 一位老人猛地拍案而起,老臉漲紅,手指顫抖指向聖座,那是宮裡的刑罰長老。除他之外,還有痛心疾首的典籍長老,聲音尖銳的司禮長老,搖頭長嘆的符籙長老……所有高層長老都是同樣的表情,帶著難以置信、氣憤痛心的目光,死死盯著姬晨。 「夠了!」 姬晨的聲音不高,卻如同打了一道清雷,令在場長老都安靜下來。她緩緩掃過下方一張張憤怒、痛心、驚惶的臉。體內那輪枯竭殘月散發一絲凜冽威壓,無聲瀰漫,壓得眾人心頭一窒。 「本宮心意已決。」她的聲音斬釘截鐵,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,「非常之時,當行非常之法。太陰玄精之事,爾等以為能瞞多久?一旦徹底枯竭,強敵環伺之下,我聖女宮拿什麼自保?靠祖訓?靠清規?」 此言一出,長老們臉色瞬間極其難看。 「宮主!您這是要自毀長城!」刑罰長老氣得發抖。 「自毀長城?」姬晨冷冷一笑,臉上帶著自嘲與疲倦,「本宮是在給聖女宮,爭一條活路!給這輪將墜之月,爭一線存續之機!」 「規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若連宮門都保不住,要這清規戒律何用?若這輪月華徹底墜毀,聖女宮因此傾頹,我等……又有何面目去見歷代聖女先賢?」 清冽的言語,似是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間。長老們張了張嘴,終是化作壓抑不甘的沉默。 姬晨疲憊地閉眼,揮手:「都退下吧。此事,無需再議。」 長老們面面相覷,最終只得帶著滿腹疑惑與憤懣,躬身行禮,默然離去。 空曠大殿只剩姬晨一人,坐在聖座上,仰望著冰晶穹頂,冰冷月光透過穹頂照下她的影子,孤寂、無助…… 她第一次覺得,這月光竟如此耀眼,連她自己都不敢直視…… 夜,深如濃墨。 姬晨遣走所有侍女,獨自踏著清冷月光,走向守靜山後山深處,那最幽靜的禁地——退位聖女閉關的「月沉小築」。 小築依山而建,在夜色中格外靜謐,周遭是一片幽深清冷的竹林。夜風吹過,沙沙輕響如嘆息。 穿過曲折狹長的石階,走入竹林深處。姬晨站在一扇小門前,纖細指尖搭在門把上,微顫不止。 「咚咚!」 門扉被輕輕叩響,寂靜的竹林迴響著聲音,顯得更加清冷孤寂。 「進來吧。」門內傳來極其熟悉、卻蒼老沙啞許多的聲音。 姬晨推門而入。小築內陳設極其簡單。母親——上一代聖女,盤膝坐在蒲團上,背對門口。她穿著一身素色布衣,滿頭青絲已看得到些許霜色,身形單薄佝僂。 聽到姬晨進來,她才緩緩轉身。 姬晨的心猛地一揪,母親面容蒼老不少,雖不見絲毫皺紋,卻也不復當初的雍容貴氣。那雙曾深如寒潭的眼睛,如今卻顯得憔悴,只剩閱盡滄桑後的疲憊平靜。唯有看向姬晨時,渾濁眼底泛起複雜光芒——慈愛、欣慰,但更多是濃得化不開的痛惜與……深深的悔意。 「你來了……」母親聲音很輕,帶著沙啞,目光落在姬晨那身嶄新宮裝和她蒼白疲憊的臉上,「你……終究還是做了那個決定?」 姬晨走到母親面前,緩緩跪下。她點了點頭,聲音低落:「是的,母親。我……答應了白乾鴻的交易。」 母親定定看著她,許久,才發出一聲悠長沉重的嘆息。 「唉……」嘆息聲在小築內迴蕩,充滿無盡的蒼涼與自責,「是母親的錯……是我無能……」 姬晨猛地抬頭:「母親!這與您無關!是那太陰玄精……」 「我知道!」母親打斷她,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壓抑多年的痛苦與激動,「我知道它枯竭得厲害!我早就知道!從我接任聖女那一刻起,我就感受到了它的衰弱!我拚命想維持,想找到辦法……可它還是一天天衰弱,不斷抽走我的力量,抽走我的生機!我……我原以為,至少能撐到你真正成長起來……能讓你……不必一登位就……」 姬晨聽得心疼。連忙上前輕輕擁住母親,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後背。 「母親……」 母親喘息著平復下來,緊緊抓住姬晨的手。那雙蘊含深潭的眼眸卻於此時泛起水霧,看得姬晨心如刀絞:「晨兒……苦了你了……剛登臨聖女之位,就要……做出如此……犧牲……是母親對不起你……」 姬晨用力搖頭,堅定地說道:「不,母親!這是我自己的選擇!為了聖女宮能延續下去,為了……」 她的話戛然而止。 母親抬起淚眼朦朧的臉,那雙飽經滄桑、仿佛看透人心的眼睛,直直望進姬晨神魂深處,問出了那個姬晨自己都無法回答的問題: 「晨兒……你告訴母親……你做出這個決定,不惜違背祖訓,犧牲自己……究竟是為了保住聖女宮……還是……為了這宮闕之外,那千千萬萬需要『月華』指引、需要『月華』庇護的……人族蒼生?」 為了聖女宮?還是為了人族? 小築內陷入死寂,只有孤燈火苗微微跳躍。窗外竹林沙沙作響,如同天地的無聲詰問。 姬晨張了張嘴,卻如鯁在喉,難以言語。 是為了聖女宮吧?否則為何對長老們說「爭一條活路」、「爭一線存續之光」?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座承載了她幼年記憶的宮闕崩塌,歷代聖女的努力化為烏有。 可……若僅僅為了聖女宮,她內心深處那份對天地蒼生的慈悲之心,那對母親在平澤城外偉岸身姿的深深悸動,又源自何處? 兩種答案在無聲撕扯,姬晨覺得腦中亂作一團。或許兩者早已融為一體?守護聖女宮,就是在守護它所代表的象徵? 她只能沉默,無法回答。 母親看著女兒眼中的痛苦、掙扎與迷茫,心中已有了答案。 良久,她嘆息一聲,握住姬晨的手,將女兒抱入懷中:「去吧……孩子……路……是你自己選的……無論為了什麼……走下去……」 姬晨無聲哽咽,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被母親擁入懷中。此刻,她無需言語,只是抱緊母親,貪婪地感受著母親身上熟悉的味道,以及母親最後送給她的關懷與溫暖。 一陣抽泣後,她猛地推開母親,輕咬嘴唇讓自己鎮定下來。 「……這份使命……我不會退縮!哪怕代價是……我自己!」 當她再次抬頭時,眼中迷茫淚水已被一種決絕取代。無論為了什麼,這條路,她已無法回頭。 她起身,最後看一眼面色複雜的母親,頭也不回地走出小築。皎潔月光在她身上,灑下深沉冷厲的孤寂,直至她走入深沉的夜。 ...... 問道大會前夕。 守靜山巔,雲霧散盡,星斗漫天。 姬晨獨自立於高山巔峰,任晚風吹動衣袍,未束的秀髮迎風飛揚,仿佛仙子謫落凡塵。仰望天幕中寥廓的銀河,冷清的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孤寂。 隨後,她閉上雙眼,感受山巔靜謐,平復紛亂心緒。 體內的太陰玄精,那輪布滿裂痕的殘月,在此刻也平靜下來,沉入神魂最深處,為她帶來陣陣空虛感。 然而,就在這清風明月、心神稍定的剎那! ——灼熱。 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灼熱氣息,如同草原上的渺渺星火,毫無徵兆地穿透遙遠的空間阻隔,驀然闖入了她的感知之中! 那氣息……至剛至陽!純粹!霸道!帶著一種生命最原始的勃勃生機,仿佛浩蕩長河,亘古永存的灼熱之源。與她的至陰至純之體如同磁石相吸,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遙隔萬里,形成了極為清晰的感應! 姬晨只覺得神台微漾,仿佛是這天地初開之時,大道誕生前的最後一縷悸動。體內那沉寂枯竭的殘月虛影,竟也自發地泛起一圈淡淡的漣漪,卻被她心中的驚疑壓制,而未能察覺到。 她倏地睜開雙眼,翡翠色的眸子投向東南方向——那股灼熱氣息傳來的源頭! 純陽之體! 竟然是傳說中的純陽之體! 這股氣息,她從未接觸,卻在古老典籍描述中,在純陰之體的先天記憶里,無比熟悉!那是與純陰之體並稱於世、千年難覓的絕世道胎,也是……理論上最完美的道侶人選! 怎會如此?在這問道大會前夜,在距離守靜山如此相近之地,竟出現了一個純陽之體?而且,這股氣息雖然灼熱純粹,卻似乎……有些稚嫩? 驚異過後,一股難以言喻的、混合著荒謬、宿命感以及一絲極其微妙的複雜思緒,悄然縈繞上姬晨的心頭。白乾鴻的交易,問道魁首的道侶之位……冥冥之中,莫非真有定數? 她迅速壓下心頭的波瀾,眼神瞬間恢復了冰雪般的冷靜與洞徹。無論巧合還是宿命,她都必須弄清楚! 「來人!」 一道如夜幕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數步,單膝跪地。全身籠罩特製夜行衣中,只露一雙毫無波動的眼睛。聖女宮最隱秘的力量——「晦月使」。 「動用『晦月使』所有力量,查!」姬晨的目光依舊鎖定東南方向,「方向東南,萬里之內,年齡不超過二十,近期有異常力量波動或特殊際遇的男子。一個時辰內,本宮要看到他的全部資料!」 「是!」晦月使統領應一句,身形一晃,融入夜色消失。 一個時辰後。 一份薄薄的玉簡呈送姬晨手中。她揮退來人,獨自回到寢宮,指尖真氣涌動,玉簡信息瞬間注入她的腦海。 「蘇瀾。」 「十八歲。」 「籍貫:赤潮山脈,潮生村。」 「背景:父母不詳,疑似死亡。由村民王大山撫養長大,家境貧寒。」 「經歷:性格開朗樂觀,喜愛拈花惹草。道宮夏清韻曾在其家中住下。三月前於潮生村中走出,結識南疆草原蠻族少女,去往牧州城參加道宮收徒大典,擊敗蒼狼少君、慕容孤等人,成功拜入夏清韻門下,成為道宮九代弟子。」 「疑點:在潮生村墜入青鸞峰下湖泊中,隨後神秘回到岸上。據推測,湖內或有上古仙家洞府。」 「修為評估:疑似天武境初期,但真氣至陽至純,潛力……深不可測。」 玉簡末尾,附有一張秘法記錄的模糊影像:一個穿著雲杉、身形單薄卻挺拔的少年,側臉輪廓分明,眉宇間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,眼神清澈,卻又似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堅毅。 是他! 那股灼熱氣息的主人,純陽之體! 姬晨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影像中少年那清澈又帶著點倔強的眼神上。潮生村,青鸞峰,仙家洞府?連勝強敵,拜入道宮,夏清韻首徒?這經歷……如同天眷。 無數疑慮在姬晨腦海中盤旋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,這個名為蘇瀾的少年,如同一顆突然闖入棋盤的變數,給她帶來了一絲未來的......不確定? 她放下玉簡,走到窗邊。 明日便是問道大會,她將在天下人面前宣布聖女的道侶之位即將旁落。可此刻,她的心緒卻奇異地無法完全平靜,被那個突然感知到的純陽之體所牽動。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,在姬晨心扉深處發芽,蔓延。 幾乎是鬼使神差般地,姬晨走到了寢殿內側的梳妝鏡前。鏡中映出她完美無瑕的面容,如同畫中走出一般的傾城絕世。她凝視片刻,指尖泛起些微的真氣波動,掐出一個玄妙的道訣。她的面容開始變化,臉頰、眉骨、鼻樑...... 片刻之後,鏡中人已徹底變樣。 一張平平無奇、普普通通的少女臉龐,鼻翼環著一圈淡淡的雀斑,唯有一雙眼睛,依舊保留了原本的翡翠色澤,只是眼神中的清高與威儀被刻意收斂,換上了一絲懵懂的好奇。她換上了一身沒有任何紋飾、最普通的白色棉布衣裙,可即便是在這樣一身樸素衣裙的包裹下,依舊難以掩蓋她豐盈完美的傲人身姿。 看著鏡中那個完全陌生的、泯然眾人的自己,姬晨的唇角,極其自然地向上彎起了一個微小的弧度。 ...... 皇城西,遠離喧囂的城角。 一座古老的古寺,在湖泊中心靜靜佇立。寺牆斑駁,爬滿青苔,「凈源寺」三字模糊不清。 姬晨——此刻已是樣貌普通的白衣少女,悄無聲息出現在古寺內。指尖微松,放開了一絲對於純陰氣息的把控。 她看了一眼側屋那排落滿灰塵的書架,目光在書架上游移,最終落在一本被隨意塞在角落、泛黃卷邊的古籍上。書名——《陰陽道修行總綱》。 她伸出手,撣去積塵,將那薄薄小冊子抽出,來到院子中那張石質桌凳坐著。她隨意地翻閱古籍,目光掃過那些「陰陽相生、天地造化」的淺顯描述。赤裸的小腳從裙下探出,踩在灰色石板上,白玉般的光滑肌膚裸露在外,在月色下散發著迷人的光澤。 靜謐,美好。 嘩啦!噗啦! 一陣突兀的、帶著水花的狼狽聲響,猛地從古寺的院牆外傳來,打破了此地的寂靜。 ——像是有人因修為不精卻執意渡湖而濺起水花來。 緊接著,一個屬於少年的聲響,模模糊糊地飄了進來:「嘖!」 姬晨翻動書頁的手指,驀然停頓在半空。 瑩瑩月光映照著她那張平凡無奇的側臉。她的目光依舊落在泛黃的書頁上,仿佛被那段淺顯的文字所吸引。 然而,無人看見的角度。 她那平淡的唇角,卻在這一刻,極其輕微地向上彎起。 一抹清新靈動、連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覺的笑意,悄然綻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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